第430章 歌声(三更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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傍晚时分,两条船在一处村镇泊下,要在此过夜。

陈氏命人去请韩希夷过船用晚饭。

韩希夷欣然应允。

他立即去更衣。

最近一段日子,他对自己容颜服饰很挑剔,仿佛过往那些年都白活了一般,如今要重新塑造形象,减少些风流倜傥,增加些儒雅高洁,以求与心中那个人相配,务必达到郎才女貌、天作之合的效果。

站在衣柜前,他目光从各式衣服上一一晃过,一面想:“穿什么颜色的呢?早上她穿了件浅绿色的,就像被雨水冲洗干净后的青嫩,清新柔软。白色原也和浅绿相配,可是太素了,也不够朝气。不如选暗红色,凭她换哪一件,也容易搭配。”

他便取了一套暗红绣墨竹箭袖,又取了玉带、荷包等配饰。

等换好,小秀看着大少爷便磨不开眼光了。

大少爷一向都穿白色、银色、浅灰、浅蓝等,且大多为广袖袍服,尽显飘逸洒脱;而方大少爷常穿深蓝、深灰、暗红、暗紫等色,符合他沉稳干练一面,今日大少爷换了暗红箭袖,竟另有一种风采!

“大少爷真荣光焕发。”小秀赞道。

“真的吗?可有不妥?”韩希夷问。

“没有。简直如玉树临风。”小秀竭力夸赞。

韩希夷笑了,令他带上些鲜果,同他一起过严家船上。

陈氏是长辈,清哑便代为迎接客人。

见面,也是一愣。

无他,韩希夷少以这形象示人。

她上下打量他后,道:“韩兄今日好精神。”

韩希夷剑眉微扬,笑问:“是吗?!”

清哑点头,道:“嗯。显得蓬勃有朝气。”

韩希夷立即决定:从此要多穿红色。

二人并肩走入前舱厅堂,陈氏看见他们,眼睛一亮,目露欣赏。笑道:“韩少爷来了。请坐。我想,咱们原是故交,既一路同行,一起用晚膳。也是情分;说说笑笑的,又能解旅途劳顿,我才命人去请你。”

韩希夷忙躬身道:“谢伯母厚爱。侄儿感激!”

礼毕,大家分宾主坐了,仆妇们摆上酒菜。

每人面前摆一长几。巧儿和沈怀谨共坐一处。菜肴都用精致的细白瓷花卉碗碟盛装。陈氏面前有四五个碗碟,韩希夷、清哑和两孩子面前则有十来个。

韩希夷道:“伯母太客气了。出门在外,原可省事些的。”

陈氏笑道:“不知韩贤侄口味,因此多做了几个菜。再说,你们年轻人,胃口好,不像我到了年纪,不敢再贪嘴了。”

一面举杯道:“请!”

韩希夷和清哑都端起杯子。

沈怀谨、巧儿和严暮雨不喝酒。

沈怀谨很懂礼,觉得长辈在上,她们又是搭的严家船。因此多食少言;巧儿见她不说话,她也学着规矩,也安静吃饭。

清哑一向寡言少语,剩下韩希夷,极善交谈,说起严家新女婿蔡铭,赞他人品和才学上佳,是难得的少年俊彦,更不要说家世背景了,来年定能蟾宫折桂。

因诚恳道:“可见姻缘天定。严姑娘的福气。早注定的!”

对于女婿,陈氏心满意足。见韩希夷诚心夸赞祝福严未央,对他十分喜欢,早不计较他回拒严未央之事。想来正如他所说,确是姻缘天定。因笑道:“韩少爷将来必定也姻缘美满!”

韩希夷忙抱拳道:“承伯母吉言。”

又含笑看一眼清哑。

清哑不自觉避开他目光,低头吃菜。

韩希夷没有纠缠聒噪她,只和陈氏说话。

一团和气用罢晚膳,巧儿和严暮雨沈怀谨玩去了,剩下三人说笑。

陈氏叫韩希夷他们自去外面看江景。不必理会她,“我懒得动,和她们玩会牌,也就要睡了。你们不同,你们年轻。既出来了,总要四处看看。尤其郭姑娘,不大出远门的。虽说下了雨的,但雨天有雨天的景致。况这又不是秋天,秋雨清冷萧索;初夏的雨天,又在江边,水汽朦胧间,别有韵味。”

韩希夷欣喜道:“多谢伯母厚爱!”

又朝清哑伸手延请:“郭姑娘请!”

清哑确想出去走走,也没矫情拒绝。

因对陈氏道:“伯母,我出去了。”

陈氏忙道:“去吧。”

于是二人来到船头,在栏杆边站定。

那时雨已停了,只见暮色中江面雾蒙蒙的,两岸墨树烟村,远近浓淡不一,仿若身处画中;又有隐隐狗吠人声传来,夹着近处水流声,提醒这画是生动活泼的。

到外面,韩希夷反不说话了。

两人静静地站在船边,看着江上晚景。

不知哪个舱房里,传来严暮雨等人童稚的笑声。

似乎过了许久,韩希夷忽然道:“郭妹妹,弹一曲可好?”

清哑心中一动,有些犹豫。

耳听得身边人又道:“瞧这意境,令人不忍打破。若有琴音渺渺,更如梦如幻了。何况,我好久没听见妹妹弹琴了。”

他的声音仿佛带着蛊惑,又含恳求。

清哑蓦然醒悟:她失了本心了!

弹琴是她每天的习惯,可是最近他天天晚上在郭家附近吹箫,她便不敢弹琴了,恐怕他误解自己迎合他;今日她在船上,也特别手痒,又因为他吹箫,她也忍住不敢弹,这实在有违她的本性,其实很不必如此。

她便道:“好!”

命细妹,“把琴搬出来。”

细妹忙回身去搬琴。

琴声起处,袅袅渺渺,回荡在江面上。

韩希夷并没有以箫音相和,他只静听。

听着这淡远的琴音,看着眼前素手拨弄,他心中涌出一种冲动,想要吟诵,或以歌相和。

若是以往,他必定会吟《花非花》。

可是,今日他却不想吟诵那首诗——因为心境不同了。

毫无预兆的。他脑子里跳出《蒹葭》。

他已经知道清哑此去府城,是要建立伊人坊。

伊人就在眼前,他触不得、求不得。

心中想“溯洄从之”“溯游从之”,追寻她。

他便开口唱道:

蒹葭苍苍。白露为霜。所谓伊人,在水一方。

溯洄从之,道阻且长。溯游从之,宛在水中央。

蒹葭萋萋,白露未晞。所谓伊人。在水之湄。

溯洄从之,道阻且跻。溯游从之,宛在水中坻。

蒹葭采采,白露未已。所谓伊人,在水之涘。

溯洄从之,道阻且右。溯游从之,宛在水中沚。

清朗的声音,深邃、悠远,饱含深情,清哑不得不承认:歌声很古典。很迷人,与琴音更是绝妙相和,她完全沉入意境中。

琴声、歌声传入舱中,陈氏等人也停止玩牌,静静倾听。

陈氏心中为姑太太严氏暗叹:这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人,方初真没机会了!

一曲毕,四处寂静无声。

清哑静坐不动,不再弹。

韩希夷也无声而立。

似这等灵感乍现般的爆发,再弹再唱,会显无味了。

风水声中。一声呢喃“清哑!”

清哑不出声。

韩希夷低唤“清哑!清哑!清哑……”

似爱抚,似召唤,似宣誓,似渴求。意乱情迷……

细腰身负保护清哑责任,这时本该打破搅扰这氛围的,可是她无声无息。她满脸是泪,情不能自已。恍惚间,那个刻在心上的男人就这样在耳边呼唤她、爱抚她、召唤她,令她心颤。想要哭泣。

韩希夷蹲下身来,向清哑伸出手。

触及她搁在琴上的柔荑,覆上去。

清哑没有动。

他刚要握住那柔荑,忽听得有人喊“郭妹妹!”

清哑倏然惊醒,缩回手去,他便握了个空。

他心一落,抬眼看向前方。

前方江面上,灯火闪烁,来了一艘船。

船头,站了个丽影。

虽然朦胧难辨,但他已听出声音是谁了,不禁暗叹。

来人是高云溪。

她得知清哑去府城的消息,也赶了来。既为了给伊人坊捧场壮声势,也为了韩希夷。——谁让韩大少爷撵着郭妹妹来了呢!但她的船小,且启程也迟,因此一直赶路到现在,才追上他们。

清哑站起来,仿佛从一个梦境中醒来。

“高姐姐。”她招呼高云溪。

“郭妹妹,我好容易才撵上你。”高云溪过来后,拉着她手笑。

“你吃了吗?没吃的话我去问问还有没有饭,再帮你做些。你肯定累了吧,先进去歇会。”清哑格外关切,与平日大不同,似乎这般不断说话可以冲淡刚才梦幻般的沦陷。

“好啊。我还没吃。”高云溪道。

“高姑娘。”韩希夷含笑招呼。

“韩大爷。”高云溪声音有些勉强,没有往常见他时的兴奋。

“高姑娘刚到,肯定疲累,先吃些东西缓缓,再和郭姑娘叙话。我便不打扰二位姑娘了。咱们明日再见。”韩希夷彬彬有礼地告辞,又去舱内向陈氏招呼一声,方回去自己船上。

他一走,高云溪连说话的兴致都没了。

她任凭清哑叫人安排饭食,怎么说怎么好。

想起之前听见的琴声和歌声,她很想问清哑究竟。

然究竟怎么回事,不问她也想得到。

她便强按捺住这渴望。

但是,这渴望如同被压制的魔兽般,不住冲撞、啃噬她的心。她就反复回味那歌声,仿佛从旷古深处传出,诉说久远的爱恋和追寻。

她越发沉醉,又煎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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