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零二 西风催客上马去(七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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朱慈烺就这么站在吴甡面前,俯视道:“先生为何不将话说完?山西固然能守得一时,却终究会陷入粮尽援绝之境。到了那时候,若是没有先生,孤当何以自处?”

吴甡这点私心其实并无伤大雅,而且自从战国以来,凡是做出不祥预言的谋臣都没有好下场。若是明言直说“山西也守不住”,无疑是不会聊天。

朱慈烺之所以将这私心点破,却是下定了招揽的念头。他即便知道历史的最终走向,但如果不能摸清每个事件的承替,仍旧无法改变天下大势。要想真正把握每个环节,就只有靠智谋之士相助。

之前的一席话,已经让朱慈烺确定吴甡就是这么一个智谋之士,果然不愧是能够从数以千计的文臣中脱颖而出的人物。

现在,多少该展现一些自己的见识,方能收到人心。

“当年要防蒙古人,故而大同一线打造得铁桶似的。如今东虏隔三差五就从大同入境,从崇祯六年以来,每每官军剿贼略见成效,眼看就能重整秩序,东虏便要来插一脚。官军只得抽身防虏,使得贼寇死里逃生,死灰复燃。”朱慈烺道:“故而要靠晋军牵制贼寇,也是捉襟见肘,拆东补西罢了。”

“至于江淮守军,且说左良玉。”朱慈烺笑道:“当年杨嗣昌九次传檄,而他却按兵不动。丁启睿再三督促,仍旧置若罔闻。侯恂与他有提拔知遇之恩,他也是口头实惠,漫天要价。这样的军镇,如何指望夹击湖广之贼?我记得先生不也曾直言左良玉跋扈么?”

吴甡的战略是立足于西北与东南的夹击,然而事实上西北的晋军要防东虏,东南的四镇又不肯听从调遣,这套战略只是漂亮而已,实在缺乏实施性。

“适才那些话,”朱慈烺仍旧带着微笑道,“我会转呈圣上,为人臣子,终究还是得让君父宽心才是正道。”

——可以拿去糊弄皇帝,但别指望糊弄我。

朱慈烺俯视着吴甡,吴甡连头也抬不起来了。

“山陕皆是弃地。”朱慈烺振声道:“孤命人查看历代五行志,惟独崇祯以来天灾连连,蝗旱交替,就连广东海南之地都有雪落三尺,冻死百姓之事。又命灵台勘察数百年之巨木年轮,考核其经历寒暑,发现这一切天变,皆是出于天气转寒之故。”

明代士大夫的杂学功底深厚,吴甡非但是政治家,也是天下有名的名医,对于草木之学了解颇深。从树木年轮之中看出当年的气候特征,这是他认同的说法,只是不没想到太子殿下也如此认同,顿生亲近之感。

“因为天气转寒,气候干燥而有连年干旱。因为干旱,导致蝗虫卵未经水淹,大量孵化,由此产生了蝗灾。”朱慈烺道:“这种千万年来未曾遭遇的天劫,岂是人力能够抵抗的?更何况我皇明自立国以来,数代祖宗积累下来的政弊已经到了积重难返的地步,若想再占据西北,真是痴人说梦了。”

“殿下博学。”吴甡诚服道:“我皇明东南为银田,湖广为粮田。自世庙时便明定以‘东南之粮养西北之兵’之国策,当今关中与山西对东南的依赖已然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,无论谁占据这两处要地,都有反被困杀之危局。”

“这才像话。”朱慈烺笑着伸手将吴甡虚扶起来,道:“我身为皇太子,焉能短视一时?既然我有心延请先生赞画,也不妨直言相告:所谓流贼、东虏,不过是癣疥之患。真正的心腹之患,乃是皇明政体文法之患。”

吴甡站起身,正好与朱慈烺平视。华夏自古以两目对视为无礼挑衅之举,然而此时他却顾不得了,只是一心想从这双明亮的眸子里看看太子到底是怎么想的。

若是没有十余年行走地方积累下的阅历,没有部阁磨砺增长的见识,就连自己也不知道大明之弊弊在政体文法。别说这位尚在冲龄的太子,且去问问当今首辅陈演,他看穿这点了么?

“所以,我要练兵打仗只是手段,真正的目的却是铸造一块王土,最终让皇明龙旗重焕二祖时的无限风光。”朱慈烺声音坚定,铿锵有力,透着浓浓自信。

吴甡从朱慈烺眼中看到一股狂热,连带着自己身上的血液都沸腾起来。他颤声道:“殿下打算将这块皇图画在哪处?”

朱慈烺微微摇头:“阅历所限,实在难以决策。”

朱慈烺对于中国地理的细节认识,肯定要高出吴甡许多。他非但上过高中地理课,也曾借着公司旅游、出差等机会,踏遍了华夏大地的名胜古迹,其中不乏重要的边关军镇。然而抱着旅游的心态所见所闻,与出于政治、军事角度来审视这些地理地貌,看到的完全是两种景象。

从这点上来说,吴甡又反过来比朱慈烺具有更大的优势。他去那些地方的时候,就是单纯出于军政考量的。甚至于他看古今地理舆图、书册,也都是以军政为指导去看的,绝不会分心在地方美食美景之类无聊的事上。

“殿下可听说过天下棋局之说?”吴甡问道。

“略有所闻。”

吴甡闻言反倒轻松了,笑道:“这也是罪臣苦思冥想,略有所得,愿奉于殿下。”

这话意思便是说:你所知道的,不会是我要说的。我要说的,乃是独家秘笈。

朱慈烺倒是很喜欢这种自信的人,而且他知道的天下棋局,无非是布局争霸的代名词而已,真正如隆中对那样级别的国策,还得有高才指点才行。

“棋家有金角银边草肚皮之说。”吴甡果然以棋局开场,自信道:“罪臣因多年来所见所闻,以为我皇明天下亦有四边四角,以及草肚皮。”

“草肚皮自然是让人避之不及的中原腹心之地,敢问四边四角。”朱慈烺的确是第一次听说这种说法,颇有些新奇。

“殿下所言甚是。”吴甡撤后一步,解放出双手,虚空中一点,从左往右转而往下,最终画出一个方格,同时解说道:“关中、京畿、江南、四川。此为天下之四角。在这四角之间横贯连接的,便是山西、山东、湖广、汉中。”

山西位于关中与京畿之间,山东位于京畿与江南之间,两湖在江南与四川之间,汉中则在四川与关中之间。虽然不甚规则,但被吴甡这么一说,还真是将华夏山川规整起来了。

“加上河南腹心之地,一共九个棋格,每一格都有关隘可固守,都有孔道通行。故而华夏治乱,只在这九处。”吴甡的确有将复杂问题简单化的本事。大明两京十三省,若要以战略要地来评个高下,谁能够如吴甡这般寥寥数言便说得如此形象。

朱慈烺心中颇为满意,索性自己坐在了绣墩上,看着吴甡演讲。

“臣如此划分,重在山脉江河。山脉之重重在阻隔,又贵在有孔道可以通行,如太行八径、秦巴栈道;河流之重重在疏通,又贵在有据点可以扼守,如黄河之孟、蒲之津;江水之瓜州、采石之渡;以及淮水之颍口、涡口、泗口。”吴甡举完例子,偷偷看太子反应。他见朱慈烺并没有露出疑惑,反倒是一副认同的模样,方才放心讲下去。

“有山地险要,则可凭恃,能于纷乱中立足,积蓄力量;有水道流通,则可伸扩,能顺天势介入全局。臣所言四边四角之地皆是如此。”吴甡道:“先说关中。关中乃祖龙所兴之地,山河四塞。南有秦岭横亘,西有陇山延绵,北有赤旱千里,东有华山、淆山及晋西南山地,更兼有黄河环绕,可谓山川环抱,气势团聚。在地势上,关中更是对关东之地具有高屋建瓴之势。兵势如水,故而古人有‘得关中者得天下’之说。”

“如今关中民生凋敝,恐怕取之无用了。”朱慈烺道。

“诚然,”吴甡道,“关中天灾最重,十年大旱,颗粒无收。当地又多是军屯之地,抛荒之重令人咋舌。闯贼、献贼皆是关中之人,并非无因。”

朱慈烺点了点头,道:“继续说。”

“京畿乃古燕赵之地,多慷慨之士。其地势依山傍海,三面山海环抱,南面中原。有燕山为屏障,翼蔽河北乃至整个中原。居庸关、山海关、松亭关、古北口、冷口、喜峰口等关隘,扼守穿越燕山山脉的交通孔道,一夫当关万夫莫开。太行山脉为河北的右翼屏障,有紫荆关、倒马关、井陉关、滏口等关隘扼守。当年燕赵能够独立抗秦,岂非偶然?”吴甡一时间化作慷慨悲歌之士,大声道。

“若是能守得住,的确不忍轻弃。”朱慈烺道。

吴甡摇了摇头:“河北豪族圈地设堡,政令不达下民。从己巳之变以来,连遭东虏屠掠,民心已散,元气大伤,绝非殿下可以倚仗中兴之地。”

朱慈烺还没有出过京,不过从当年凌迟袁崇焕,京畿附近百姓人人要买他的肉,可见遭受的屠掠有多深重。

“江南呢?”

“江南有江水天堑,沿江设防可保偏安之局。”吴甡道:“日后北伐,也可由长江通达天下四方。若是秦、赵胜在山,则江南胜在水。更有海贸之利,若是谋得江南,养兵钱粮便可不用发愁了。”吴甡顿了顿,小心翼翼道:“国家建有二京,岂不正为巩固江南所设?”

“先生的意思是,我当去南京监国?”朱慈烺略略皱眉道。

吴甡连忙摇头,道:“臣以为南京可以偏安,不过延绵百十年国祚而已。若想中兴皇明,江南不能去。”

“为何?”

“势家。”吴甡简单回了两个字,方才道:“江南从未遭东虏、流寇劫掠,民生富裕,不思兵战。大明承平二百年,江南除了蒙受倭寇之患,再不见刀兵。世族繁衍,如今皇榜之上,皆是南人占据可见一斑。若是秦晋之地,一个举人便已经是地方上了不得的人物,但在江南,进士牌坊连绵蔽日,可见其势。”

朱慈烺略一沉吟,道:“公家斗不过势家?”

“势家已经根深蒂固了,别的不说,各州县官吏若是不用势家子,又能用谁?”吴甡是江北人,虽然也在“南人”范畴,对于江南却没什么好感。尤其他的老对头周延儒就是江南党党魁,自己作死都要拖累他。

“已经到了这地步了啊……”朱慈烺也为之无奈。当今天下虽然文化大兴,但有能力读书的却都还是势家子弟,或者是与势家有千丝万缕的小康人家。若是与势家对抗,很有可能就连基层官员都配备不齐。

亦或者能配齐官员,可这些官员阳奉阴违,不肯按照东宫规矩办事,这可是更加让人无奈的事。

“而且江南实在是偏安之地,不耐消磨,最终便成了南宋局面。”吴甡道。

“四角之中,只有四川了。”朱慈烺道。

“四川居长江上游,四面皆是崇山峻岭,其防护之厚非其它地域可比。长江三峡是其与东方之间的往来孔道,嘉陵江及其支流河谷是其与北方之间的往来孔道。两处孔道俱极险要。大抵东面为水路,行江道;北面为陆路,行栈道。这两个方向又分别归重于成都与重庆二府。由重庆东出,经三峡穿越巫山,可入湖北,大抵以夔州为其门户,矍塘关即在此处;从成都北出,由金牛道、米仓道可入汉中,另由阴平道可通陇上,大抵以剑阁为其门户,剑门关即在此处。蜀中又有粮、盐、织锦之利益,只看地形产出,真乃形胜之地也!”吴甡伸手指指点点,仿佛面对一张详尽的地图,果然一应山川地形,俱在胸中。

“然则,也是败在人和。”吴甡突然话头一转,道:“自李冰治都江堰之后,巴蜀之地遂为天府。然而因其闭塞,客籍与主民多有难以磨合之处。原本大好形式,便消耗在这份内争之中。除了蜀汉时数次北伐,进取中原,其他政权多是称霸一方,割据自满,从不见有雄主出于蜀中。”RS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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